床前明月光
向往火车
散文  2016年05月16日  阅读:1450

父亲生活在富裕然而偏僻的鱼米之乡。有人说,天底下有这样的鱼米之乡吗?有的,我的故乡就是。浩瀚的鄱阳湖在给湖区人民带来享用不尽的鱼米丰收之后,也像是一张大网,网住了人们通往外界的途径。那纵横交错的河湖港汊就是那大网的网线。

一般地,偏僻的地方总是和穷困结伴的。所谓穷乡僻壤是也。历史上,像这样既富裕又偏僻的地方多吗?甚至说,像这样的地方还有吗?有的有的,其实早在一千六百多年就出现过,它出现在一代代中学生的课本里,它出现在陶渊明的笔底下,它让无数保守战乱和饥饿的人们感到它的五笔可爱,它就是世外桃源。故乡,其实就是一个当代版的世外桃源。在那个地方出过一个大官,后来此人当上了中央政治局常委,中央纪检委书记。尽管在这位大官的小时候,这里也许并不像世外桃源,也许还有些穷困,但那是解放区的事情。解放以后,人民政府对于鄱阳湖的管理和治理,诸如兴修水利,诸如机械化的灌溉手段,诸如田园化改造,我的故乡真的是首屈一指的富裕之乡。它接待过多少外来逃荒者,只有浩瀚的鄱阳湖知道,也只有鄱阳湖周围那一垅垅田野知道。因为人总是不能永恒的,许多知道这些历史的老人都先后作古,他们不可能像鄱阳湖和田野一样长久。

父亲长期生活的地方确实富裕而又偏僻,除了透过鄱阳湖看陶渊明的故乡九江,除了到南昌,故乡实在是一个到哪里都不方便的地方。父亲在六十岁以前的日子里,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看火车,摸火车,甚至是坐火车。也许这是所有偏僻地方的人们所共同拥有的爱好吧。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人,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人,在东北一隅的黑龙江人、吉林人,在夜郎国里的贵州人,难道他们不想坐火车出门吗?我想,他们甚至比我的故乡还要偏僻得多。

记得我和父亲在乡下看电影《火车司机的儿子》,父亲执着那飞奔的火车,把梦乡里的我捅醒,说:“儿子,快看,快看,火车。”我慵懒地伸了伸懒腰,说:“火车,火车有什么好看的,又不能坐上去。”父亲自讨没趣却又自圆其说地说:“这孩子,真没有出息,不想出门看看?”我假惺惺地摇了摇头,偷偷地看父亲的反应。看到父亲沮丧的样子,我既高兴又有些于心不忍。后来,我怕父亲不高兴,私下对父亲解释说:“爹,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看火车,看的还不是真火车,我不得做做样子吗?不然,我怕别人笑话呢。”父亲的脸上猛然挂满了欣慰的笑容,自得地说:“这才像是我的儿子呢!”后来,隔壁村子有了电影,说是战斗片《铁道游击队》。这消息,让五十多岁的父亲兴奋得像一个孩子。父亲早早地让我扛两张凳子到隔壁村占位置,父亲说:“这片子一定很了不起。乖乖!铁道!还铁道游击队,那得多带劲啊。”五十多岁的父亲,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岁的岁月。

看完了《铁道游击队》,我和父亲行走在暗黑而又一望无际的鄱阳湖的夜空里,父亲问我:“你长大了想干什么?”我毫不犹豫地说:“我要当一个铁路工作者,哪怕是做一个列车员也好。父亲紧搂着我,竟然破天荒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。”我记事以来,这是父亲第一次亲我。父亲意犹未尽地说:“孩子,难道你就不想开火车吗?”我说:“喜欢啊,可是我怕干不上。”父亲有些不快,朝涌着波浪的鄱阳湖深情地看了一眼,说:“孩子啊,我们鄱阳湖虽然不错,可是我们也不能总是不出门啊,爹是老了。可是,你还年轻啊,你得走出去啊,走出去看看啊。”我知道,父亲还想说“好男儿志在四方”,想说“该出去开开眼界”等等话,也许是父亲的憨厚和质朴,他无法说出他自己的思想,这也许是天下农民的通病,也许天下农民的优点。我甚至听出了父亲话语中的哀伤。父亲虽然是个农民,可是他不是死脑筋啊,他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啊。

从1987年底毕业以后,我分配在了一个有铁路的地方,那里是方志敏同志长期战斗过的地方,是浙赣线上一颗璀璨的明珠——————江西横峰县。我以为父亲知道这个结果以后会高兴,可是,父亲却阴沉着脸。父亲这是怎么了?他不是喜欢火车,不是向往火车吗?他怎么不高兴了呢?

是啊,人是物非,世道变化谁能测定?父亲鼓励我去外面看看走走,那时候是他五十多岁的时候,现在至少又过去了十年 ,岁月不饶人,父亲也许希望我留在他身边呢。我在横峰没有干上列车司机,倒是干上了更加舒服体面的的爱国卫生工作。后来又进了县衙门——————县委党史办,那种衙门的尊严还是给过我不少快乐的。我发表文章,我搜集方志敏同志的故事,我写诗词歌赋,我多次和方志敏同志的亲属一起出席有关研讨会议,我很是风光过一段日子。

我虽然和火车上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,但是,这期间,我并没有少坐火车。回四百里地的故乡要坐火车,出差要坐火车,出外旅游还是要坐火车,在我看来,火车也是旅行最安全的工具。唯一的一次坐飞机让我至今都有些后怕。火车呢,也由普通的绿皮火车变化为快车,动车,直到近几年在高铁上飞驰的火车。

“千里江陵一日还”在李白的笔下绝对是夸张,但是在高铁时代的今天,“千里之地,一日往返”不但不是夸大,而是夸张的另一形式——————缩小。是啊,从鹰潭到长沙,或者到杭州,都只要两个小时,从上饶到上海或者到长沙,不超过三个小时,这是怎样告诉的时代啊?上饶到福州不到两个小时,上饶到合肥仅仅两个半小时,而且,上饶成为目前亚洲唯一一个高铁十字交叉的地方。而我的家就在上饶和美丽的龙虎山之间。人到中年的我,还是挺满足的。

从1988年开始,已经过了六十五岁的父亲没少在铁路上奔波。他先是来看我,后来是看我们两口子,再后来,父亲坐火车来看我一家三口。父亲每次来横峰看我们,都是从家乡余干县买好到鹰潭的汽车票,然后在兴奋和愉悦中买好鹰潭到横峰的火车票。父亲其实也挺机灵的,他一般都要 看看火车票的时间,如果是离火车开动的世间还富余很多,他会到鹰潭转转,看看,不亚于赵本山说的“到大城市铁岭旅旅游”,赵本山是说笑,父亲则是动真格的。是啊,父亲和赵本山不一样,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啊。父亲曾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渔夫,父亲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球工作者,他能够有多大的抱负呢?普天下农民的抱负就是他的抱负。

父亲曾经欣欣然地告诉我,有一次,他曾经到鹰潭逛了三个小时呢。他还说,鹰潭虽然比南昌小,可是,也挺不错呢!这就是父亲,一个农民的满足。从父亲的话语中我发现,哪怕是再普通的人,也是懂得美的;或者说,美无处不在,就看你善于不善于发现。父亲夸赞鹰潭,就像我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夸耀北京一样。我想:到鹰潭,坐火车,在老父亲的眼里,就像是上京进沪,就像是坐上了专列。农民很容易满足,这何尝不是农民的最大优点。像极少数高官仍然不知道满足,其实是最大的悲哀。

父亲辞世的前半年内,一个安徽男孩向我女儿求爱。女儿和一见倾心的男孩经过了解进而成为朋友、恋人、夫妻,这些,对于已经处在脑萎缩的父亲来说,就像是听天书。如果我说我女儿要嫁给一千多里地之外的青年的时候,我不知道曾经向往过火车的父亲会做何感想,我估计父亲不会很高兴,毕竟他是重土安迁的人,这其实也是天下农民的本质之一。我们干脆不让父亲知道。

是啊,赣徽之恋,对于世故的人,那是多大的隔膜啊?我和爱人第一次坐火车去安徽的时候,就像是环绕地球,从上饶,经过杭州上海再到南京,最后进入安徽。我到了安徽合肥附近的庐江县,也许就像是杨利伟到达太空吧?虽然我早就到过比合肥远得多的地方。那是合福高铁将开未开之时。

五个月之后,合福高铁开通,又过了五个月,女儿也结婚了。仅仅十个月,女儿的婚事变得浪漫而又时髦。合福高铁好像是为女儿和女婿修的。

向往火车,高速的火车仍然是充满魅力的,它让新时代的人们过上了金灿灿的日子。